聆听安宁读书会:你不知道的自己:第七十八章 情感隔离墙是怎样建成的

欧阳青是我大学时的同学。我们的关系一直很不错。她在大学二年级时就有男朋友,名叫孙刚,是她高中时的同学,在这个城市的另一所大学念书。孙刚经常到我们学校来看欧阳青,我们经常一起做一些事情,有时候孙刚还在我们寝室留宿,久而久之,我们也成了很好的朋友。大学毕业后,他们两人都分配到南方一个大城市,再后来就结了婚,有了孩子。

毕业十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半年前,欧阳青到我居住的城市公干,在参观了母校之后,我提出打电话叫几个老同学来陪她吃饭。以前她是会马上答应的,可这次她却摇了摇头,一脸严肃地说,不了,我想单独跟你谈谈。

我开始有点警觉。我是心理医生,除了在医院给来访者做心理咨询以外,熟人、朋友甚至亲戚,找我解决心理方面的困惑的事情也是家常便饭。但从心理咨询的基本原则上说,这些人是不适合找我的,他们应该找他们不认识的人。我估计现在她可能有些个人的事情要找我谈,这是我不想干的事情,于是我跟她嬉皮笑脸,说:“怎么,想鸳梦重温啊?”

欧阳青扑哧一笑,说:“去你的吧,谁跟你有什么鸳梦啊?”说完脸色马上又变得抑郁,低着头沉默着。我知道自己是逃不出这一“劫”了,只好投降。找了个咖啡馆坐下来,各自点上饮料之后,她说:“我和孙刚现在简直就过不下去了,最近正在考虑离婚的事情

我听后大吃一惊,曾经被认为天作之合的一对竟然也可以弄到这步田地。但我还是想着她应该找不认识的心理医生谈而不应该找我,就继续调侃说:“早给你说孙刚那小子不如我吧,要是你当年跟了我……”

欧阳青的眼泪阻止了我继续说下去。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我们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哭。我有些不知所措,心想,这活儿不管怎么难干,那都得干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于是我说,我刚才的话的意思是,我们之间太熟了,无法保证不把自己卷到你们的矛盾中去,所以很难做到客观公正;但你若坚持要讲给我听,我先听听也可以。看到我认真起来,她开始慢慢地讲她的故事。

欧阳青说:“我们结婚之后很多年,都是很幸福的。但自从三年前他辞去公职自己办公司开始,关系就慢慢变得坏了。他工作很忙,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这我都能理解。但我不能够理解的是,他越来越喜欢冲我发脾气,有时脾气发得简直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举个例子说吧,他晚上很晚回来了,我很少问他干什么去了、跟什么人在一起等等。夫妻嘛,当然需要有点基本的信任,可他倒好,这成了他经常指责我的证据。他说我不关心他,甚至说他有一天横尸街头我也会无动于衷。我哭笑不得,想多少夫妻都是因为妻子对丈夫的行踪过于好奇而导致了关系破裂啊。可我又想,那好啊,改变这一点也不难,我多问问不就可以了吗。可实际上也不行,我后来即使用最温和的语言问他那些问题,都会被他认为是怀疑他有什么不轨,他经常会勃然大怒,吼叫声可以半夜把孩子从睡眠中惊醒。”

喝了一口茶,她接着说:“我们的关系就这样了,但该做的事情我还是尽量把它们做好。婆婆做手术住院一个月,他最多去看了四次,而且每次都是呆几分钟就走了,我却是几乎每天下班后都去照顾她;公公小腿骨折,我把他接到我家来照料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的态度要好点,因为如果他冲我发脾气,公公甚至可能会拿起棍子揍他,所以他有些收敛。公公婆婆都骂他说,你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找了这样一个老婆,可你还不珍惜,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啊。但不管怎么说都没用。公公婆婆的肯定我还是觉得很安慰的,可日子还是要我俩过啊。”

我努力在脑海里回想孙刚给我的印象,回想起来的都是好的印象,如大气、开朗、聪明等等,这些无论如何都与欧阳青说的不一样,就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唉,在婚姻这种极其特殊的关系中,真的可以互相把对方要么制造成天使,要么制造成魔鬼。

欧阳青越来越抑郁,声音越来越小:“关系这样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他,几乎足无微不至。但他从来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感动。孩子学习的事他从来就没管过,我甚至怀疑他知不知道孩子现在上几年级了。对孩子的态度也是时冷时热,好的时候宠爱得没边,坏的时候又打又骂。”

沉默了一会儿,欧阳青用升高了调的声音对我说:“我是想清楚了,对他父母、他本人和孩子,对我们的婚姻,我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不管是继续过下去也好,还是离婚也好,我都问心无愧。”

我点头表示同意。但总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她最后一段话里的两个词语引起了我的注意:仁至义尽和问心无愧。我体会了一下孙刚面对这两个词可能有的感受,很快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在思路开始变得清晰之后,我开始提问。

我说:“你真是好媳妇、好妻子、好母亲啊,当年要不是孙刚那小子捷足先登,那就该我幸福了。别生气,我说的是认真的。但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一下,你说你仁至义尽,我想知道,你做那么多好事,目的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别人好,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别人无话可说,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自己安慰自己呢?别马上回答好不好,想五分钟再回答好吗?”

欧阳青没有等那么久,她是立即面露怒色,反问道:“人做了好事你还觉得他动机不纯啊!善恶都分不清楚,你还当什么鬼心理医生。”这是预料的结果之一,所以我马上回答说:“好,好,你先生生气,生气完了以后想一想,再回答我的问题,这肯定会有帮助的。”

我点上一支烟,假装专心致志地在那里吞云吐雾。这次沉默的时间远远地超过了五分钟。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所产生的震惊与困惑是可想而知的。在脸色由阴变晴再由晴变阴地变换了几次之后,欧阳青叹了一口气说:“唉,也许我那样做真的多半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让别人有闲话说,也不让自己觉得自己不对。”

我接着问:“如果在工作单位,你面对一个成天都在习练‘仁至义尽、问心无愧’的‘功夫’的人,你会有什么感觉?”欧阳青想了想说:“那我会觉得这样的人很假,离我很远,好像有什么很厚的东西把我们隔开了,甚至会觉得这样的人很讨厌。”然后她反问道:“你是说孙刚对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能够这样问,就已经表明她有所领悟了。我接着提问:“假如两个人同在一床被子下面……不,对不起,同在一个屋檐下,一个人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的好人,另一个是喜怒无常、无恶不作的坏人,那情况会怎样?”欧阳青想都不想就说:“那完全水火不相容嘛。”

我接着说:“你们的关系走到这一步,也许是这样一个过程,先是他的工作情况的变化,你没有足够地适应,你把对他的意见隐藏了起来,用只顾自己做好,或者说用‘仁至义尽’把自己包裹起来,所以后来两个人越来越远。而孙刚那小子没学过心理学,你‘隐身’成一个好人而不是一个老婆之后,他找不到老婆了,也就只好发脾气了。谁愿意自己的老婆仅仅是一个道德楷模呢?”

欧阳青笑了。但马上又不高兴,问:“那他就一点错误都没吗?”我说:“当然有,而且错误大大的。但他没找我,为了‘问心无愧’我不说他的坏话。我到时候单独跟他说,或者你看需不需要找几个老同学去揍他一顿?”

欧阳青笑得弯下腰来。这让我看到了大学时代那个率真的女孩儿的影子,而不是刚才印象中的离丈夫越来越远的妻子。她又问:“那我该怎么呢?”我说:“好事情继续做,但也让丈夫做点好事,好人和坏人是睡不到一起的,都是好人和好人才能睡到一起嘛: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问心有愧’地说我爱你。至于有什么‘愧’我就不说了。”

这次谈话之后四个月,我去南方开会。孙刚、欧阳青夫妇请我吃饭。见到他们时,看到的是欧阳青自然地挽着孙刚的手,吃饭的时候,孙刚一脸笑容地点了一道欧阳青最喜欢吃的生三文鱼片。饭后分手,我在出租车上看到他们又手挽着手向我道别。

我知道,那个把他们隔离了很久的墙已经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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